素风

我醉欲眠卿且去,明朝有意抱琴来。

【散空】朝霜2


第二回 逆旅舟车勿相忘

  


  万叶还是心软了。

  

  虽说他此刻自身难保,但今夜种种总归因他而起,不该连累一个无辜少年。他对上小武惊惧的目光,安慰似地报以微笑。

 

   “容我考虑一下。”他作权衡状,一面不着痕迹地向男人靠近。待踏出第三步时,一点寒光疾射而来,反将他逼退两步。那东西插在地上,他定睛一看,是一枚小小的飞镖。

  

  戴着面铠的女人出手了。

  

  她依然没有说话,但那枚飞镖已经明晃晃昭示了她的警告——“不要继续向前”。

  

  事情有些棘手了,万叶暗中皱了皱眉。看到刚才那一幕,男人还有何不明白,断然后撤同他拉开了距离,冷笑道:“阴我?别耍花招!想救他,拿贯月来换。”

  

  他二人纠缠间,火势逐渐蔓延,木头爆裂之声不绝于耳,一股股热浪扑面而来。好在大堂开阔,店外风雨不绝,焚烧生出的烟尘不至于太过难捱。堂中蜡烛早已遇热熔尽,他借着火光向前望,男人的发尾已被烤得焦黑鬈曲,额头更是汗水涟涟。反观他挟住的小武,虽仍是一副张惶的样子,额前鬓角却均是一片清爽,不见半点湿意。他不由得微微一怔,长久炙烤之下,男人早已心浮气躁,如今见他犹豫出神,刀刃压下,瞬间在小武颈间划出一道血痕。


  “老子没空陪你耗!”男人叫道,“你拖一刻,我便砍他的手。拖两刻,我便砍他的腿。若是再拖,我……我……”他话到一半,却突然哑了声,身形摇晃两下,仰面倒了下去。

 

   “怎么回事!这……”岳川一惊,心道:“莫不是枫原万叶那小子出的手?明明隔着十余步,是暗器?”他探究似地看去,只见万叶立在原地,同样一脸意外之色。“不是他?”岳川有些惊愕,目光一转,旋即与小武对上了视线。方才惶恐无助的少年此时已完全变了神色,向他露出个天真明媚的笑容,手里却分明握着一把沾血的短刀。

 

   “你——”岳川大骇,正欲拔剑,背后只觉一阵冰凉,随即疼痛难忍。是她,是那个女人!他猛地回头,目眦欲裂。那女人是拜月门少有的杀手,身手极佳,最是忠心,可没想到眼下她匕首对准的竟会是他自己。为什么?难道她也想要贯月?岳川“嗬嗬”喘息,似乎有话想说,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。他扑在地上,抽搐了几下,终于气绝。

  

  “小武”对女人的反水浑不在意,用倒地男人的衣衫将短刀细细擦净,这才抬头道:“怎么样?”

  

  “正中后心,活不了。”女人答道,“你伤如何?”

 

   “那刀划得很浅,并无大碍。”“小武”说着,做出舒展筋骨的姿势,浑身骨骼格格作响,眨眼身形便拔高了两寸,已同万叶相差无几。又摸索着下颌边缘揭下一张薄薄的面具,露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脸来。

  

  他看向万叶,笑了笑,正打算说什么,便见对方在看清他的瞬间松了口气,而后全然卸下了防备。

  

  “我见过你。”万叶道,“总之……先离开这里吧。”



  

  

  

  客店已不能留人,周围也无什么避雨的地方,他们索性朝马厩走去,虽说寒风难挡,但总归聊胜于无。

  

  一道身影伫立在那里,似乎已等候多时了。那是个全身裹在黑袍里的女子,肩膀上停着一只乌鸦,待瞧清他们三人,目光便直勾勾落在了“小武”身上。

  

  她道:“你的事,办妥了?”

  

  少年“嗯”了一声,笑道:“多亏了你啊,宝儿姑娘。单凭我自己,想玩这一出狸猫换太子可没那么容易,神鸦派名不虚传。”

  

  “少来,”她道,“莫忘了答允我的事。”

  

  “自然,”少年道,“你放心,偷大姐头那只琉璃盏的事,我会替你瞒下。”

  

  女子满意地“哼”了一声,背过身去,转眼便没了踪影。

  

  “琉璃盏?”戴面铠的女人扭头看他,“大姐头何时有过那种东西?”

  

  “凝光郡主送的,很久以前的事了。”他道,“据说是给大姐头的生辰礼,结果她用了一次就再没拿出来过,说是用这杯子喝酒,心神全在杯上,唯恐磕了碰了,再好的酒也尝不出滋味,还不如真金白银来的实在。你道如何,第二年她生辰时,郡主果真叫人抬了两箱金子到船上,哈哈!”

  

  女人弯弯眉眼,“我竟不知,还有这样一段往事。”

  

  “毕竟她二人是老相识了,”少年道,“听说那位能从‘凝光大人’变成‘凝光郡主’,背后少不了……扯远了。”他转头对万叶道,“你应该有不少疑惑吧,说实话,我们来这里也是为了你。”

  

  “欸,这话讲得岔了,”万叶微笑道,“旁人来此不是为我,是为贯月。你们倒真是为我而来,想来我又要欠北斗大姐头一个人情了。”

  

  “阿忍,我就说!”少年拍拍他的肩,笑道,“大姐头交待要保的人,肯定不是一般角色。”

  

  女人摘下面铠,朝他点点头,“久岐忍,同你一样,是东瀛人。”她五官秀丽,眼神却锋锐,似乎是不大习惯露出脸来,不多时又重新将面铠戴了回去,道:“你猜的不错,确实是北斗叫我们来的。”

  

  “阿忍在拜月门潜伏有些时日了,我又要与她接头,正巧,一举两得。”少年笑盈盈地看他,目光深处却藏着探究。他心中一凛,忙道:“先前在店中,我说见过你,这是真话。倘若我记得不错,你的名字是‘空’,对吧。”

  

  少年神色微动:“在死兆星号上?”

 

   “是,”万叶道,“那时大姐头刚从东瀛救下我不久,我尚在养伤,靠岸后便没有下船,只远远望见你同其他船员比武。他们输了还不信邪,问你出身,你说‘无父无母’,问你师承,你说‘无门无派’,给他们郁闷得够呛。”

 

   “原来那时你也在,”空眉眼柔和下来,“没想到见面已成故人,人与人之间的缘法,果然奇妙。”

  

  万叶叹道:“两位今日相救,万叶感激不尽。只是贯月一事……只怕今后再无宁日,还是莫要牵连你们。”

  

  久岐忍道:“贯月确在你手么?”

  

  万叶道:“我从未听过什么贯月,不过在东瀛时我也曾遭人追杀,为的是我家传内功‘一心传’。家父身体不好,早早便过世了,枫原一脉仅余我一人。仇家为了抓我,不惜勾结幕府,所幸走投无路之际大姐头救我一命,将我带到了中原,谁曾想平白无故竟生出这些事端。”

  

  久岐忍思忖片刻,点头道:“此事确实蹊跷,若说朔月剑在静水寺有据可查,贯月的传言也太虚无缥缈了些。待我与大姐头知会一声,即刻安排人手察探。”

  

  空却道:“我倒以为,传言或许并非全盘编造。朔月是剑,可没人见过贯月,一把刀、一杆枪、一本书,都有可能。当然——”他顿了顿,放缓了语速,“也可以是一门内功,甚至一个人,对吧?”

  

  万叶皱眉不答。空续道:“从听到岳川讲的那个故事时我就觉得有趣,‘宝剑秋莲色,雕弓朔月弯’,想来定是一把倾世之剑。既如此,贯月之名就值得推敲了。”

  

  “原来如此,”久岐忍道,“宝剑名月,另一个与之齐名的却称作‘贯月’,岂非要压过朔月一头?既然压过,又怎会齐名?”

  

  “除非这不是简单的‘穿透’之意,而是自上而下——掌控吗,或是驾驭?”万叶道,“空,多谢你!方才是我狭隘了,无论何种含义,总归与朔月剑有关,待天一亮我便动身前往静水寺。”

  

  谁知空道:“好,我同你一起!”

  

  “你同他去?”久岐忍道,“可大姐头不是说,让我……”

  

  “不妨事,我去不也一样么?我同万叶一见如故,即刻便要分别,实在不舍,临时起意决定同行,也不是什么不合情理的事,”空道,“何况你二人同行,终究男女有别,路上诸多不便,还是我更合适。”

  

  “也罢,你若坚持,便依你吧。”久岐忍道,“我替你传信回去,明日启程。”

  

  “不必,”空道,“眼下只有我们三人,飞鸽传书即可。你明日仍回拜月门潜伏,只说门主和护法遭人陷害,葬身火海就是。”

  

  久岐忍皱眉道:“如此行事,嫌疑未免太大。”

  

  空道:“你且宽心,来此之前我已与拜月门一长老联络过,你助他除掉岳川,岳川一死,他就是新门主,届时定会保你。”

  

  “……这就是你所谓‘临时起意’?”久岐忍冷笑一声,“你分明在我们来此地前就算好了!你——”

  

  “我自有考量。”空正色,而后打趣道,“再者,若知道我放你涉险自己跑了,你烟绯师姐再好脾气,不也得把我捶进土里去?”

  

  久岐忍脸色变了又变,终于不再多言。他偏偏头看向万叶,眼眸微微眯起,显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,“只是不知你可愿与我同行?”

  

  空话尾轻佻,好似答案早已成竹在胸,笃定了万叶不会拒绝。这人实在将他看得透了,万叶想,的确,此时此地,他没有任何拒绝空的理由。

  

  于是他道:“求之不得。”



  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黑沉的天幕泛出一丝亮色,雨滂滂沛沛敲在棚顶,棚下三人各怀心事。不远处,一道浓烟滚滚升腾而起,又被风吹得散了。

 

   “你这一把火,烧的属实莽撞了些,”久岐忍道,“客店四周都是林子,你真不担心?”

  

  “我省得,”空道,“雨这样大……火烧不了多久了。”

 

  “你有数便好,”久岐忍抬头望了望天,道:“我该走了,这样回去不像话。”空同她对视一眼,明白她的意思,“也对,门主护法双双殒命,你不狼狈些着实说不过去。”短刀出鞘,寒光一闪,久岐忍的手臂已被划出一道血肉模糊的伤痕,她却眉头都不曾皱一下,只道:“不错,看着可怖但未伤根本,大抵四五天便能好。”撕下块布将伤处裹了,又朝空与万叶点一点头,“保重,我去了。”不待他二人多说什么,她双臂一张,身形如鸟雀一般腾空而起,眨眼便去得远了。

 

   “这位阿忍姑娘,真是雷厉风行,”万叶道,“事不宜迟,我们也动身吧。”

  

  空应了,转身从角落掘出一个包裹,里面是一把长剑并两身油布雨衣。他将其中一身递给万叶,解释道:“来时备了些东西,后来我扮作小武,实在不宜带在身上,顺手便藏在这里了。”

  

  万叶将雨衣披上,道:“难为你考虑这些,只是另有一事,临行前,还望你为我解惑。”

  

  空道:“何事?”

  

  万叶道:“你究竟为何与我同行?”

  

  空不答,一双眼光射寒星,万叶语声甫毕,一招“玉女穿梭”猛向他肩头拍去。这一掌快极,万叶毫无防备,肩头已被击中。他暗叫“不好”,内力一吞一吐,身形顺着掌势退入雨幕。他紧了紧身上雨披,只觉肩头微麻,想是对方无意伤他,故意收力的缘故。

  

  他道:“你这是何意?”

  

  空道:“你不是问我为何与你同行?同我打一架便知。”他话锋一转,“方才那招是一心传?倒是有些门道。”

  

  “谬赞了,”万叶道,“枫原以锻刀起家,我这点微末拳脚实在上不得台面,唯有刀法尚能一观。若要切磋,请亮兵刃罢!”

  

  空笑一声算是答允,取过包裹长剑走入雨中,在万叶身前三步站定,道:“短刀狠烈,多是搏命的招式,你我之间,用不上这个。拙剑无锋,大巧不工,可谓君子之兵。请!”他双腿并立,右手虎口向上握住剑柄,剑身倒垂,这是太极剑的礼数。万叶左手持刀,刀弦向下,微微点头,却是用东瀛剑道还礼。

  

  空虽与久岐忍相熟,但她所长者并非剑术,两人平日里切磋大多是用暗器,一守一攻,像现在这样对上正经的东瀛剑道还是头一次。空不敢怠慢,脚下虚步起式,左手捏剑诀“前指”,实则攻对方下盘,正是声东击西、指上取下的功夫。太极剑讲求“以心行气,以气运身,以身运剑,剑神合一”,属于太极拳门派中的剑术,由陈王廷所创。后杨露禅三下陈家沟拜师,太极方传播向外,衍生多家流派。空所用是杨氏太极剑的路子,十三剑五十五式,劈、崩、点、刺、抽、带、提、搅、压、击、截、抹,以静御动,以柔克刚。这一招剑走轻灵,万叶后撤半步,刀尖向前递出,瞧着无甚章法,谁知下一瞬他手腕一翻,刀身自下直撩而上,一式“逆风”恰将那剑格开,而后左右横切虚晃,刀锋迅捷,直点空咽喉而去。


  空微微一怔,刀为“百兵之胆”,与剑相比,刀法常大开大阖,强劲沉猛,但万叶使刀不求气势磅礴,若乱岚流风,变幻莫测。他赞道:“好刀法!”攻势已然临身,他不闪不避,反上前一步,右手里裹,剑如钓竿一般向前甩去,剑尖直点万叶手腕。这招“太公钓鱼”后发先至,万叶刀势急转,两人转眼又拆解了数招。

  

  雨密如织,氲氲氤氤,千杖敲铿羯鼓催。剑光映水,即使无锋,也显出一片凌冽剑意。空身形微动,左脚斜前上步,右脚右前而上,又后撤一步,如此往复,正是三才步的步法。他足下生风,每每避过万叶刀势,似于万花丛中片叶不沾。万叶知他身法古怪,又逢急雨遮蔽视线,断不可缠斗,当下双眼微阖,听风辨位。雨声、风声、踏水声、破空声,尽收于耳,万叶见招拆招,一时竟也不落下风。

  

  空又赞:“好耳力!”脚下一顿,前一步踏着三才步法,后一步却成了四象步。两仪三才四象五行,看似杂乱,实则都暗合八卦。比起步法,手中剑招更是奇异,上一剑似虚似实,下一剑返璞归真,去时是华山派的“有凤来仪”,回时却是昆仑派的“望月穿花”。饶是万叶对中原各派武学不甚熟悉,也不由得暗暗称奇。

  
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二人又过了十余招。晨光熹微,空眺一眼天色,收了剑,道:“时辰差不多了,可看出什么了?”

  

  万叶道:“你会许多武艺……同你身世有关么?”

  

  空点头道:“我无父无母,却有一胞妹。幼时同她失散,我为人收养,便再未见过她。”

  

  万叶道:“她叫什么名字?你们怎会失散?”

  

  空叹道:“我为人收养后不久生了场重病,过去的事大多都不记得了。只记得她叫荧,是我最重要的亲人。我此番踏入江湖正是为了寻她,你也好,贯月、朔月也罢,眼下皆是江湖风波的中心。若她还活着,在你身边,线索总会更多些。”

  

  万叶闻言抿了抿唇,安慰道:“祝你们早日团聚。”

  

  “承你吉言。”空续道,“收养我的人待我不错,虽未授我武艺,却教我读书识字。只是他似乎常常四处云游,他一不在,便将我送去给他老友养些时日。他朋友许多,见我不会武功,虽未行拜师礼,却都愿传我几招。我自觉已能防身,总不好再叨扰,便出来闯一闯。”

  

  “这位先生倒是个妙人,”万叶道,“可否告知名讳?”

  

  “——钟离。”空答,“说不准哪日我们便能相见呢?这个江湖,总是这样的。”他抱剑而立,垂眸轻笑,身形单薄却站得坚韧,仿佛一竿潇潇翠竹,挺拔于前路风雨并千军万马。

  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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